渡鸦•故人•克制(2)
刹车被一踩到底,黑色越野稳稳的停下。透过车窗看去是家装修精致的西餐厅,庄恕心头升起种穿了小一号衣服那样的拘束感,才过了两个月而已,他就对从前熟悉的环境感到无比陌生。
“嘿,这儿!”
顺着声音看去是何赛塞的鼓鼓的双颊,庄恕的脸皱在一起,嫌弃的想,但这人还是改不了的老样子。
坐到何赛对面,先喝了口酒,“急吼吼的找我干嘛,想我了?”
何赛嚼着嘴里的东西发出声闷哼,“想你?可做梦吧。”仰头喝尽杯子里的酒,“也就汪曼春那疯婆子天天念叨你。”
酒杯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你跟陆晨曦分手心里不爽快,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可他妈害惨我了。”抬手伸出两根指头,“俩,俩女的,找不着你人就来祸祸我,小陆还好,汪曼春那是白天找晚上追,到最后竟然敢带着他们分队的人守着我们事务所!”何赛越说越激动,一拍桌子引的半个餐厅的人都扭头看他,于是压低了声音,继续念叨,“你说说她那么大本事,啊,刑侦局,信息组,想找你直接调你行程不就得了,干嘛天天守着我,还带人,这不胡闹嘛!”
“不应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几年我俩就说明白了止步于君子之交,她才不会这么费劲找我呢。不是你自己惹了事儿被她盯上了吧。”
“我一五好中年老精英我能犯啥事儿,她一问三不说的,又一天天蹲我,不是找你是干啥。”
“行行行,就算我头上,”庄恕看他气呼呼的样子有点儿幸灾乐祸,“所以你奉旨押我来了?”
“嗯,你也知道我们当律师的一向跟他们处不来,他们往哪儿一猫,我们还开不开工了。这不,我老板把我赶出来了,被迫提前享受年假。”
“那这你得谢谢我。”
“谢你个屁,事儿你挑的,饭也你请。”
“得嘞,咱俩吃霸王餐吧。我在林里待了俩月,兜比脸都干净。”
“嘿,你这人……”
座机按键有十二种声音,仔细听会发现一和九的声音极相似,季白在电话前坐了一整个上午,终于按下最后一个按键。
“喂,是我。”
三个月前
“最近有批新货,量不小,估计二月底三月初会运出去。”
“知道具体时间吗?”
“还不确定。”
逼仄的旅馆房间内涨满了廉价烟草的味道,季白接过他递来的烟后,往桌子上扔了包软中华,调侃石松林穷酸小气。
气氛仍有些沉闷,一阵沉默之后石松林开口,“你今年有二十七了吧。”
“呸,二十六好吧,月底才二十七。”
石松林低头笑了笑,又抽口烟,“跟我出来快八年了。”
“嗯。”
“上次你说的事儿,准备准备吧,跟着这次出货一起走。”
季白抬头,“真的?”
“还能骗你咋滴。”
从在警校肄业那年开始,他就跟着石松林在南疆界里卧底。十九岁到二十七岁,他从赌场里的跟班混成毒枭身边的亲信,偶尔夜里回想,他都不知道是该佩服自己能力出众还是佩服他那个从街头发家的老大命格够硬。
“今天凌晨走吧。”贺麟转着手里的纸牌开口。
季白点头应了一声,胡三打发了怀里的姑娘去唱歌,也笑嘻嘻的应着。季白向来跟他不对付,这次贺麟却安排他们两个一起出货,季白暗自回想近来的事 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可让他怀疑的破绽,估摸着是胡三搞得鬼,年前他的牌室被查丢了肥差,之后就钻着脑袋往这边儿生意上凑。
不管贺麟到底什么意思,反正这次出货自己都要退场了,季白扎着眼前的水果想。
“林哥!”
季白应声抬头,见胡三递过来条糖,皱着眉头没有伸手接。
“提提神!”胡三勾着下巴,嘴角的笑意味不明。
季白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贺麟一般不让身边人碰这个,但有人暗地里抽他也不管,少数几个沾上的也都识趣的不放到明面上,只私下玩。
胡三的胳膊一直举着,包厢里的人瞬间安静下来斜觑他,独留屏幕上的音乐在空旷的空气里跳跃。季白扭头看了眼坐在当中的贺麟,贺麟没看他,只顾转动手里的纸牌。
季白心脏扑通扑通的响着,手脚冰凉,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接过胡三手里的东西。
“阿尔卑斯新出的,覆盆子味,怎么样。”胡三给自己也拆了一个,胡诌道。
“呵,阿尔卑斯,你这小孩儿似的吃糖架势可真对不住那脸横肉。”胡三旁边儿的人拍了拍他的肚子打迷糊眼,剩下的人跟着顺坡下驴揭过了这一页。
这批货是最近大热的miromyse,市面上叫M糖,致幻性很强,成分是复钠氯定,很多人跟传统药混着吃。
比起眼前的幻觉更折磨季白的是心理压力。
行动没有计划中的那么完美,石松林为了掩护他中了一枪,但往外围跑的时候两人走散了路。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季白闯进片芦苇丛。子弹早就打完了,枪被丢在沉海边上,随身的只有把短刀,那是他肄业时老石送他的礼物。
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季白的神经绷的过紧,撞上几个收猎物的盗猎者没开口便跟人家打了起来,盗猎的人以为他是抢货的,下手一点儿没留情。两拳不敌四腿,季白背上被划了一刀,剧烈的疼痛反而让他清醒过来,这群人动手不像那些亡命之徒,是自己认错了人。于是没有恋战,打晕个人后钻到芦苇丛中跑走。强撑着走了很远,他记得这附近有个观测点,兴许能碰上人。
窗上显出的亮光证明他选对了路,然而体力不支,没有敲门便倒在了门口,他刚倒下庄恕就推开了门。雨砸在伤口上一阵阵的疼,季白闭上眼想,今天就不该我死。
“什么时候回来?”
季白犹豫了下,听到门口停车的声音,“有人来了,过几天我再联系你。”
庄恕吃饭的时候总感到莫名的心慌,好像回去太晚家里的人就会跑掉似的。何赛心情郁闷要留在南图逛吃逛吃,庄恕借口收拾资料溜了回来。
推门看到季白乖乖坐在桌子前发呆,庄恕觉得自己着急的样子像是个忙着回家看孩子的老父亲。
“你朋友来干什么?”季白转过身,顺手接过庄恕手里的水果问道。
庄恕仰面倒在床上“没什么,说我出来太急,有人到处找我。”
“你还挺受欢迎。”
“那你看。”
季白躺到他旁边,“不过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啊。”
“嗯…原本打算四月底走的,过了雨季我要找的鸟就不会在这边出现了。”
“现在呢?都五月了。”
“再过两天吧,明天收拾收拾,后天或者大后天走。”天闷热的很,庄恕起身打算去洗个苹果。
见他起身,季白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再等几天不行吗?”
他以为庄恕起身是去收拾行李。
季白迎着他的目光却没有得到回应,干脆用力把人拽到眼前。
三十三岁的老狐狸会克制,莽了二十七年的小猎豹可不会。
一楼的床很大,床头床尾放了些杂书和背包,季白把它们一股脑的扒到地上。下午两三点正是太阳高挂的时间,床旁的窗户张着,门是虚掩的,但没人去注意这些。
猎豹就是猎豹,是爆发性选手,老狐狸由着他闹腾,大猫都是要顺毛捋的。轻轻挠挠后颈,大猫舒适的眯起眼睛,狐狸可是讲究技巧性的长跑选手。翻身换了两人的位置,庄恕用食指沾过季白额上细薄的汗珠,捏着他的耳垂,季白睫毛很长,半垂下掩着瞳孔。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将发未发的时刻,庄恕还是多了句嘴。
“好人呐。”季白有些微喘,话音拖的很长。
“有多好。”
“比你想象的更好。”
季白不耐烦他细碎的动作,探手向下去解他腰带。
“咳。”庄恕捏了下攀腰间的腿,面上有些尴尬。
“诶呦喂,大叔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换我啊。”季白搂着庄恕的脖子,挑衅道。
庄恕闻言挺腰顶了他一下,看着原本叫嚷得嚣张的人抽着冷气喊疼才哑着嗓子开口,“没润滑剂啊。”
季白恨不得翻十八个大白眼,暗想这老狐狸不早说,非到骑虎难下的时候来这一出。握住在自己腰间游弋的手指放到嘴边轻咬住,含糊不清的骂着庄恕个臭不要脸绝对是故意的,全不顾今日之事是自己挑的头。
“去洗澡。”
“疼,不想动。”
庄恕抬手拿过件长风衣盖在季白身上,“都赖多久了,起来,不然明天发烧了我不管你啊。”
季白不情愿的披着衣服起身,骂骂咧咧的说他提裤子不认人。
庄恕收拾床铺到一半觉得不如和他一起洗,不然季白一定又会先用光热水。
转到屋后,风衣被搭在摩托车上,季白赤脚踩在地砖上,他扯了条软水管接在屋外的水龙头,坦然的站在那里仰头冲着头发。
庄恕脑后一紧,他忽然觉得这里的天地太空旷了,空旷到站在这里的他们显得格外突兀。他冷静了一下,走过去关了龙头,季白用手篦去发间的水珠,还没开口问就被推进了小仓库里。
“别用冷水,我帮你洗。”
“天很热诶。”
“不止是天热……”
庄恕给何赛去了电话,让他自己逛一个星期,不急着走。
季白知道出了这片原野,他们两个再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把每一秒都当作诀别。
他们一起去了前些日子观鸟的地方,季白抵在庄恕怀里说之前的两个月都白白浪费了,又抬头埋怨他不知道早点说出口。庄恕后撑着双肘,把目光从云移到季白脸上,捏着他的腮帮子说,我有试探过,可每次换药掀你上衣的时候,你反应大的跟被强了似的,我哪儿猜的出来你跟我一个心思。
又一起去了沉海,从早上待到了日头渐落。
季白把脚从湖里抬起,躺在地上试图把水珠甩干,“哥,你看过断背山不。”
庄恕看着他笑成眯眯眼的样子就猜到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不行,这儿细菌太多。”
季白撇嘴不再搭理他。
庄恕看太阳将落,估摸着已经四五点了,拍了下他的腿,往车里走去,“回家啊。”
天上不高不低的飞着架航拍飞机,季白被太阳晒得舒服不想起身,一手搭在眼上,一手指着它,问“那玩意儿是干什么的。”
庄恕趴在车窗上,“过来教授这儿,我好好给你讲。”
季白一个打挺站了起来,和庄恕挤在驾驶座上。
“那是航拍飞机,观测站一般用它近距离拍航行的鸟,”搂着季白的腰,凑到他脸前,鼻尖轻蹭在一起,“偶尔也有摄影师用它拍地貌的全观…”
当被压在方向盘上的时候,季白想,得亏这车的顶棚能关上。
季白是第五天夜里走的,他来时只带了把刀,走时刀留了下来却穿走庄恕身衣服还有前日从庄恕脖子上抢来的挂链,链子上有块儿假玛瑙的牌子,上面刻着个庄字,那是第二天他们一起在南图的集市上淘来的。
庄恕猜到季白那天会走,白天张涛来过,他没躲着。
季白走的时候他也知道,只是没敢睁眼,门合上之后又很快的睡着了。没由来的心痛平分给5天,124个小时,7200分钟,留在每一秒的难过就变得很淡。模糊间,庄恕的最后一个想法是,看来可以省下一笔治神经衰弱的钱了。